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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恩潔|對愛的不忍:《孤味》的情感結構與日常新女權

    2024-02-26 17:11 / 作者 趙恩潔
     真正讓秀英放下的點,究竟是什麼?

    《孤味》圍繞著五位女性:秀英堅毅不服輸,一個人撐起蝦捲事業,養活了三個女兒,卻在七十大壽那天被迫辦理離家多年之丈夫伯昌的喪禮。大女兒阿青是舞蹈表演藝術家,桀驁不馴又漂泊浪漫,情人無數,是最像父親、也是承受家裡最多秘密的孩子。二女兒宛瑜聰明早熟,像母親,爬上體制的頂端,讀了醫學院又走入醫美賺錢,只希望下一代不必再活在體制裡。小妹佳佳孝順體貼,看似繼承母親衣缽,卻又是最能理解離家的父親與蔡阿姨之間深厚感情的人。蔡美林是父親最後的伴侶,樸實無華,散發學佛的脫俗氣質:從安撫臨終的伯昌、低調來到靈堂致意,一直到在媽祖廟遇到秀英。她告訴秀英,其實伯昌一生愧對秀英,無法原諒自己而逃離。

    到這裡,秀英從各個角度逐漸解開過去的謎,比如佛教與道教尬車那場「這很棒的田調ㄟ」戲,說明她壓根不知道伯昌已經改學佛,堅持要用她記憶中他愛的道教儀式。這幕也隱約暗示小女兒佳佳受到蔡阿姨佛學薰陶,應該有一段時間了。原來美林不是壞人,甚至伯昌也不是壞人。一反先前的怨懟,秀英也抱著歉意的問:「蔡小姐,如果這些年妳怨我沒有跟他離婚,我也不怪妳。」

    沒想到美林回答:「若不是妳,也許就無法相遇兜陣。」這場在「名份」與「生命經驗」之間的對話撼動了秀英。但真正讓秀英放下的點,卻是幾乎所有影評都忽略的,是秀英也不忍放下與伯昌之間的愛情。她的記憶中,除了拿菜刀追殺伯昌,卻也有伯昌陪伴全家,對她甜言蜜語的愛情。這份愛算什麼?如何放下?

    因為放下,秀英終於把一生的恨做了一個完結

    「我個人在寫劇本過程中,真的在秀英為何願意放下這點上也掙扎很久,」怡玫如此對我說。確實,這是長片與短片最大的不同之處:秀英與自己的和解。這個和解透過一系列的電影語言來表述:離婚協議書二度出場、印章的故事版本、以及靈堂上遺照的置換。

    首先,秀英把伯昌當年離家前給她的離婚協議書拿出來、簽字,然後交代佳佳把這東西也燒給她爸。同時,原本靈堂上只有年輕的遺照,代表秀英只承認伯昌當過丈夫的部分,不承認伯昌後來的生命。但在秀英與自己和解之後,靈堂上的遺照就改放上了伯昌年老的形象,代表著秀英承認這個死去的人有一個後來的生命。

    但真正促使和解的點是什麼?在媽祖廟,秀英從美林的印章故事版本中,發現陳伯昌即使到死前都守住了自己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後來她對女兒們坦承的,偷拿自己父親印章去借貸的人其實是她,不是伯昌。換言之,這個秘密的共享與守護,使得伯昌與秀英也以某種形式共度一生了。用怡玫的話來說,是「和陳伯昌之間的愛情獲得了認證」,才讓秀英放下。

    因為放下,告別式那天,秀英坐計程車出遊唱歌,跌破眾人眼鏡的,把靈堂上未亡人上香的角色交給了第三者蔡美林。秀英不必再為了有名無實的婚姻綑綁自己;而美林也不必因為沒有名份,而被剝奪了自己是亡者真正伴侶的權利。秀英終於把一生的恨做了一個完結,唱歌作興,給自己一個灑脫,而此時老年的伯昌靈魂也加入,因為他也守了她一生。

    完美婚姻與完美家庭的框架,壓迫了所有的人

    這樣的故事引來台灣千萬人的感動,但也有不少人執著於裡頭性別道德在政治正確上的缺失。麻吉好友黃大編劇怡玫跟我說,曾在映後座談遇過老一輩的觀眾,不能接受外遇女子登上門來還變成未亡人上香,意思大概是這不成體統;也有年輕一輩的,不能接受被出軌還需要優雅退出,意思是都什麼年代了竟然還要元配「成全出軌」?我認為,這兩種反應的落差正好說明了台灣女性意識與整體性別權力意識的轉變,但這兩種反應也都同時忽略了電影戲劇所處理的,恰好是去提問,導致這些痛苦的結構是什麼?

    完美婚姻與完美家庭的框架,壓迫了所有的人,但對於不同世代與不同性別有著不同的影響。多年不願意離婚,秀英活在被怨懟啃噬的生命裡。大姊勉強進入婚姻,想離婚卻被母親責備。二姊從小拼命讀書,只希望爸爸可以來頒獎典禮看她,全家可以團圓。小妹繼承衣缽,暗地裡與蔡阿姨聯繫,卻被母親斥責為吃裡扒外。 不負責任的父親讓大家活在陰影裡,母親對有名無實的婚姻的執著則傷己傷人,而這兩者其實都是父權的展現。

    生活在父親陰影底下,是我們所有人的生命真實,但並不是只有女性在活在父權的陰影之下。無法扛起養活一家責任的男性,因為懦弱到不能面對生意失敗連累全家、又害妻子與娘家鬧翻,而選擇逃逸。無法忍受自己被離婚的女性,則因為不能接受自己認真付出卻以家庭破碎收場,而大半輩子活在恨中。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但秀英的重擔比起女兒的還要深,也更難化解。然而,大女兒阿青作為父親的女漢子版本,清楚說明父權並不是完全密不透風的結構。

    在靈堂上,阿青理直氣壯地嗆聲元配丈夫並叫新情人乖乖坐好那幕,堪稱一絕,幾乎重演父親生命,夾在死不離婚的元配與溫柔似水的情人之間。當上一輩是死不離婚,下一代是想要離婚,又遇到已經離婚的青梅竹馬,這些段落已經清楚地告訴我們時代的變遷與觀念的改變。(偷偷說,觀影中我默默希望秀英也有自己的「老王」,畢竟外遇並非男人專屬,只是「人妻外遇」更難啟齒、更難容於台灣社會,因此可能更為隱密,也更難成為題材。如果說,那位送出去給別人的孩子,是秀英瞞天過海與「老王」偷生的,倒也未嘗不可,但可能是我一廂情願。)

    日常新女權:繞開婆媳與非典家庭

    不管是好萊塢或國內電影,以女性為主軸的電影雖然不斷增加,但相較男性中心敘事仍屬少數。本片不只關於台灣女性,也細膩地展現出台灣的日常新女權。這點,可以放在台灣電影與戲劇過去對婆媳關係、婚外第三者以及老年人的愛情之再現來思考。首先,這是沒有婆媳問題的一齣戲,因為女性作為一家之主才是家的中心,男性配偶只是人生中失敗(或成功)的註腳,女人的生命並不只是圍繞著男性打轉,而是有自己真實的人生。

    秀英獨挑大梁,餐廳事業人人稱羨。醫生二姐的家庭堪稱「完美」,但她只想送女兒去美國,「在那裡你才有選擇的機會。留在台灣,就是考試工作,結婚生子」。大姊阿青有過環遊世界精彩的人生,追求者男女皆有,而佳佳則看來並不需要男人。蔡阿姨也在自己的酒吧事業中,是所有人崇拜、敬重的對象。可以說,每個女人都能獨當一面,都有自己的柔軟與叛逆。每個女人都有自己衝撞現實的方式。這因而絕非只是一齣「成全出軌」的戲,而是每個人都在不同時機想辦法逃離那個結構的束縛。

    這部戲的另外一個特殊的亮點,是第三者的再現。1988~2000年的九點檔花系列,絕大多數的小三都是被塑造成「壞女人」,不是邪惡就是瘋狂。到了2010年轟動全台的台劇《犀利人妻》,裡頭的年輕小三被觀眾唾棄討厭,而學會獨立自主的人妻,則受大家讚歎,一片倒支持女人只要經濟獨立,就不必依靠廢物男人。但不論是花系列或是犀利人妻,對婚外第三者都是去人性化的扁平描繪。「小三」若不是「壞女人」就是「被愛情沖昏了頭」,她只是一個刻板印象,甚至只是一個錯誤。

    《孤味》卻娓娓告訴我們:不,她是一個真實的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甚至很可能是救贖;她/他甚至可能是那個莊嚴的伴侶。這是台灣戲劇中,對婚外第三者不曾見過的尊重,不曾見過的人性化,也是對於「小三」顛覆刻板印象的深刻琢磨。不只是父親的蔡美林,還有大姊阿青的關鎮。

    把婚姻與愛情綁在一起是現代的發明

    但是,這絕對不是在背書以下這種荒謬的結論:哇,太棒了,可以叫我們家小三不要再逼我離婚了,反正我的心是她/他的,這樣就夠了啦!如此,也把《孤味》看的太淺了。《孤味》賺人熱淚,難道不正是因為我們發現自己深受婚姻與家庭的框架綑綁、深受社會眼光的折磨,才導致了這麼多的心碎與悔恨、躲藏與虧欠嗎?

    如果所有人都可以放過自己、放過別人、放過社會,是否這些痛苦與污名都能減輕?如果男人一開始不要有著自己必須保持完美雄風的父權慾望,是否就不會外遇,而造成妻子身心靈的痛苦?如果女人不要認為自己被背叛或被離婚,就是一輩子的失敗,甚至深仇大恨,是否能更早擁有寬廣的人生?不再恐懼不完美的人生,是否才能更自由?

    這些年,我在我的通識課《性與性別的跨文化觀點》上常告訴同學,把婚姻與愛情綁在一起是現代的發明,在前現代時期的某些階層社會中,真愛可能在青樓,因為婚姻本來就不是為了愛情服務,而是為階級利益或政治目的服務。在那種社會,「婚外情才有真愛」,是很正常的。

    台灣大概在戰後嬰兒潮成為大人後,才開始有了大規模以自由戀愛為基礎的婚姻。短短半世紀,這種愛情意識形態已經成為多數人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這也成為某些人歧視外配的理由,說她們是「用錢買來」的。其實富商名流或中產階級的許多婚配也都是講求門當戶對、經濟穩定,何嘗又不是「用錢買來」的?以自由戀愛之名而行的種族歧視需要被提醒。)

    不容否認,由於今日我們多數人仍然是希望婚姻有某種愛情、信任與排他性作為基礎,因而遭受到背叛的感覺,是天崩地裂,也是剝奪自尊的。我們今日的愛情意識形態雖然是歷史建構成的,卻在文化意義上、在身體感受上,是無比真實的。也因此,我們更需要思索每個人在父權結構與其轉變中,在不同的位置上,可能受到的傷害,以及療傷的可能。尤其,上一輩人的愛情,或許是以我們難以想像的形式存在的,但相對來說,卻較少被正視。

    最後,喜歡這部電影,除了戲劇本身的細膩深刻,也是因為我很可以在五位女性中都找到自己的投射。我像秀英勞碌命而不認輸,也像阿青熱情活潑卻又旁觀一切;我像宛瑜那麼會讀書,只希望有天可以掌握什麼;我也像佳佳,因為我願意跨界遊走,為邊緣人說話。我也像美林,深知人生的不完美,但願意在更寬廣的世界裡,也許是宗教或人類學,學習一種更豁達的人生態度。願意在所有人都面臨的那些巨大的結構壓迫底下,感受劇烈而無聲的衝撞,表達對愛的不忍與包容。

    最後的最後,想對妳們說,從大學時代看著妳們耕耘電影,也曾四處漂泊,想著我也會流淚。覺得很榮幸認識如此認真的妳們。

    獻給台大電影社的我們,與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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