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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聲視野|桃園僅存完整八卦窯遭挖土機鏟毀/開發或保存,我們竟然只配二選一?

    2020-09-01 10:26 / 作者 張佩雯

    本文作者李夏苹,現任職於龜山區公所人文課,酷愛閱讀和寫作,曾出版詩集《鹿就是這樣變成馬的》。




    8月27日下午,親眼目睹了一場活生生的慘劇。



    事發現場是從去年開始關注的樟腦寮磚窯廠,地點位置在A7捷運站旁,之前社造計畫盤點龜山的DNA,才了解到龜山林口地區,由於盛產紅土,在60至7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十大建設的推波助瀾之下,全盛時期曾有起碼50間磚窯廠,看過當時的空拍圖,長長的煙囪斜在地上成為影子,這些磚窯廠燒出來的紅磚品質好,銷往北台灣各地,蓋出成千上萬的房子和設施,可說支撐並見證了台灣的經濟奇蹟。





    桃園僅存的兩座磚窯廠,日前遭挖土機鏟毀。(圖片來源/李夏苹臉書)



    「樟腦寮磚窯廠」是桃園僅存兩座結構完整的八卦窯



    3年前我來到龜山初任公務員,當時已經沒有剩下幾間磚窯廠,時代的快速變遷,建材由紅磚改為鋼筋混凝土,磚窯廠也成為沒落的夕陽產業,紛紛拆遷改建,樟腦寮又因為被劃為合宜住宅用地,所在的牛角坡地區,整個地貌天翻地覆地改變,近兩年來,移入了近萬人口,劃分出「文青里」這個全新的里。



    但文青里的里民很可憐,內政部當時規劃了這麼多的住宅,卻沒有給他們足夠的設施,公園綠地少,污水處理有問題,聯外道路又只有一條,美其名是給予價格較為低廉,落實居住正義的住宅,實則在東折西扣的公設比下,讓大家共同承擔過度飽和的後果。



    1萬多人進出只靠一條「文青路」,可想而知那條路每逢尖峰時段就是塞車,考量到救護車進出,和消防車的動線,再加上文青國中小的預定地也落在那條路旁,未來接送小孩的車一出動,里民的安危該怎麼辦?更是令人擔憂。



    其實早有第二條聯外道路有被規劃出來,那就是「文學路」,在規劃道路的過程中,工程單位發現了被遺忘在荒煙蔓草間的磚窯廠,也就是併稱為樟腦寮磚窯廠的「永基」和「協和」磚廠,他們都是八卦窯的形式,有別於後來大家慣用的隧道窯,是老師傅依靠技術堆疊出來的,外觀具有建築的特殊美感,結構穩固,經過調查,這兩座磚窯廠,是桃園僅存兩座結構完整的八卦窯。



    磚窯廠基地結合周邊森林及水源地、具有國際級產業生態公園的潛值



    依據《文化資產保存法》,工程單位於施工時」發現疑似文化資產時,應通報文化局。桃園市政府的工程單位算是非常有良知,沒有在第一時間「滅口」這兩座磚窯廠,而是依法提報,並暫緩了工程的進度。



    在地的團體勘查過這兩座磚窯廠後,非常驚艷,因為桃園是個快速發展的城市,地狹人稠的結果,我們只有一直拆掉舊有的,瘋狂蓋新的,導致整個城市的紋理斷裂殘破,不像其他縣市,例如台南府城,有許多保存良好,活化再利用的老建物;讓歷史自然出現在我們的身周說故事。再也不用捨近求遠、塞很久的車去其他縣市看,差別只在於我們拆了他們沒拆的景點。



    燒窯的歲月,聽過耆老們口述,是充滿挫折和痛苦的經驗,燒窯的溫度很高,高到人一下就受不了,進窯大約10分鐘左右人就要出來,否則在裡面很容易就短命,後來很多燒窯工人也的確沒有安享天年,可說紅磚是用人命去換的。



    近年來我們開始談「地方知識學」,想要讓孩子們從小就認識自己成長的土地,龜山自古以來似乎都是桃園往台北的一個通道,除了眷村文化保留了憲光二村、眷村故事館,閩南文化有壽山巖觀音寺,幾乎找不出什麼古蹟或歷史建築,可以讓孩子們透過實體的建物或景觀,了解這片土地曾經發生的事,這兩座磚窯廠,提供了極好的教材,孩子們可以摸到老師傅精巧疊砌的磚牆,感受在裡面燒窯的種種情景,想像著阿祖和他們的朋友,是怎麼靠這些紅磚起家立業的。



    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個機會,我們終於可以把自己文化的實體好好留下來,其實並不難,以現代的建築技術,要克服文學路的開通,以及樟腦寮磚窯廠的保存,都是可行性極高的事,我們當時有樂觀的條件。



    兩座磚窯廠的發現,在地方的藝文社團掀起一陣興奮的討論,尤其吸引年輕族群的興趣,在大學USR論壇、地方創生論壇,如何兼顧保存與開通A7磚窯旁的聯外道路,一直都是熱門話題。磚窯廠基地結合周邊的森林及水源地,在許多設計規劃團隊看來,都有打造成國際級產業生態公園的潛值,可以提升周邊區域的發展,並為綠地稀缺的文青里,提供大量的芬多精。



    而這些過於樂觀的想像,全在2020年8月27日毀於一旦。



    蓊鬱的樹林,被挖土機鏟成醜陋的土色,紅磚建物只剩地面的破磚⋯⋯



    我到現場的時候,大顆的雨點打在頭上和臉上,打起來很痛。我愣愣望著那原本蓊鬱的樹林,被挖土機鏟成醜陋的土色,眼前一片光禿禿,那兩座高高的煙囪還在,但是原本完整的窯體,那讓每個進去過的人都驚豔不已的結構,只剩下大約一半,旁邊的紅磚建物全毀,只剩下地面上數不清的破磚⋯⋯



    我轉頭看到桃園回龜線理事長JuYu Ko眼眶紅紅的,撐著傘,一個人面對兩台挖土機,里長和地主,還有警察,Juku Ko正在克制著眼淚,跟地主解釋磚窯廠在龜山在地人眼裡的重要性,我轉過頭,完全不忍心朝她那裡看。



    我問里長為什麼磚窯廠會被拆,里長說啊就地主申請鑑界,要整地啊⋯⋯



    「為什麼要拆掉?這不是還在文資審議嗎?」我發著抖問。



    「地主不知道有什麼文資審議,他剛過戶而已。」里長說:「請問你們文資審議會勘的時候,有通知地主嗎?地主根本不知道好不好。」



    「剛過戶?怎麼會?地主不是一位姓王的老人家嗎?而且他好像沒有想要拆掉磚窯廠啊。」



    (我會知道是因為今年做磚窯文化口述歷史的團隊,有提過剛好訪談到地主的事情)



    「這我不知道,就剛過戶咩。」里長聳聳肩。



    「整地整到拆掉磚窯廠嗎?」我不可置信地問。



    「就整地過程不小心弄到了,」里長滿嘴紅紅的顏色,看起來像是檳榔的汁液,說:「只好拆掉啊。」



    「⋯⋯」我被這答案嚇得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頓了一頓才問:「可是還在文資審議當中啊,你們這樣不會有法律責任嗎?」



    「我們在等文化局來,文化局來了沒?」



    這個問題地主、里長和警察都問過一輪,我眼光轉到Juyu Ko那裡,她說她有通知文化局文資科,他們正在趕到現場。



    被拆掉剩幾乎一半的協和磚廠,可能因為外表的紅磚暴露在空氣中的關係,看起來就像一個傷口切面,淌著血的傷口。



    我陪Juyu Ko站在雨中,等待的時間好漫長,心理時間大概等了一個世紀左右,文化局來了。



    「我的土地,為什麼我不能拆?」



    文化局出現之後,地主的態度一改剛才的軟(可能看到Juyu ko的眼淚),變得很強硬,里長也站在地主的角度,重新陳述他想加速開通文學路的決心,是的,我們都知道開通文學路對文青里有多重要,也從來沒有人站在反對開路的立場,去談文資保存,但為什麼會是這個令人心痛的結果?



    文資科依據我曾經唸過的《暫定古蹟條件及程序辦法》迅速作業,在煙囪及磚窯建物上貼上緊急公告,並告知地主觸犯暫定古蹟,是有刑責和高額罰金的,雖然是私有土地,但已經列為暫定古蹟的身份,地主或任何人都不得在文資審議的結果出來前,任意破壞。



    有點像在車禍現場,由於整個事件的衝擊實在蠻大的,我當時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舉措有多麽無意識,茫然地跟著文資科走近被破壞的磚窯廠,但又不忍心走過去看,也沒記得多拍幾張照片存證,什麼東西被掏空了,我不知道,一片茫然,下一步該怎麼走⋯⋯



    看著越來越多人聚集過來,包含憲光二村駐地工作站的阿鹿,她想要走過去磚窯廠,卻被地主制止了:「你們是誰?」



    「那個⋯⋯想去做一點紀錄。」



    「不行喔,這是私人土地,你不能擅闖。」



    「喔。」阿鹿和她的朋友只好停下腳步。



    地主扯著嗓子在跟文資科嗆聲:「你們這些政府官員,都不負責任啦,你給我切結啊,如果煙囪倒下來壓到人,誰負責?你負責?你們政府都惡霸啦!我只想保護我的私人財產,我真的不懂,這我的土地,為什麼我不能拆?」



    文資科科長告知他因為文資審議中,遇到緊急突發狀況,情況危急,文化局以文資法賦予的權利,緊急處置,指定為暫定古蹟,所以他不能隨意拆除磚窯廠,但地主還是有很多話要說,科長也告訴他,他有任何意見都可以陳述。



    雖然稍微鬆了一口氣,在法律保障下,突然過戶的地主不能繼續拆除磚窯廠,否則會有刑罰和最高2000萬元的罰金等著他,但看著被鏟得光禿禿,毫無植被保護的土地,誰也不知道一場豪雨過後,磚窯廠還能不能像過去幾十年一樣安然無恙,何況它的結構已經被破壞了。



    身臨文資破壞的現場,我的心也哭了。



    我們這一代,留給未來會是怎樣的評價?



    離開現場之後的24小時,我幾乎說不出話。



    難過的除了磚窯廠被拆,還有,為什麼21世紀都過了5分之一,我們擁有無人機、可以操控太陽儲存電力,可以跟南半球的人即時通訊,我們號稱快要可以移民火星,卻找不出開通一條路,與道路相對低窪地區的磚窯廠,共生共存的解決之道?



    如果50年後,現在孩子也是別人的爺爺奶奶了,他們跟他們的孫子說起我們這一代,會是什麼樣的評價?



    那一代的人,不知道腦袋在想什麼,明明可以簡單變通保存下來的磚窯廠,卻和開路的選項成為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二選一,輕率又暴力地, 把它拆掉了,害你都沒有老房子、老窯可以看,真是太可憐了。



    「那一代的人為什麼那麼笨?」他們的孫子可能會歪著頭說。



    「我不知道,大概是每天忙著古時候的選舉所以很笨吧?」



    「什麼是古時候的選舉?」



    「就是你錯我對的選舉啊,他們不相信人類有智慧,可以尋找出兩者兼得的解決方案,只知道拼命抹黑對方,製造對立,毀掉對方以成全自己,還有人真的相信,真是奇怪的想法呀。」



    「真的好奇怪。」他們的孫子或許會說:「你說的那個磚窯廠,長什麼樣子?」



    「我也是聽奶奶說的,她說她的爺爺曾經在裡面工作,磚窯廠裡面溫度很高很高,把紅土做成的磚,一塊一塊堆疊起來,經過悶燒幾天,燒完還要放著冷卻,他們小孩子都會偷偷在出風口附近放地瓜,等磚冷卻完就可以吃烤地瓜了,她的爺爺身體不好,因為磚窯工人很辛苦,那些磚,是用命換來的,這些都是前人的血和汗,可惜,那一年被地主拆掉了,為了開通這條文學路啊,那時是認為開了之後就可以解決塞車問題,結果,大家還是很自私地在路邊亂停車,路開了還是照塞不誤,但是磚窯廠就這樣子沒了......」



    亡羊補牢,現在也還不晚,磚窯廠還有一半沒拆



    希望有時光倒流的魔法,可以倒轉回到樟腦寮磚窯廠還好端端的那一天。



    但回不去了。



    亡羊補牢,現在也還不晚,磚窯廠還有一半沒拆,依據我們快要移民火星的進步科技,要依原樣修復也不是太難,畢竟我們還有耆老會建造八卦窯,技術還沒失傳。但我觀察了這幾天的臉書河道,讓我非常訝異和心驚的事,樟腦寮磚窯廠都被拆成這樣了,卻幾乎吸引不到關注,遠遠比不上館長中槍(!)。除了在地的夥伴,幾乎沒有人關心,沒有人討論,就像我們平常對其他縣市文資被拆的那種漠不關己一樣,我想這也算是某種業力法則吧。



    喔對了,不曉得里長知不知道,他想要加速文學路的開通,但是地主這一拆,暫定古蹟身份公告出去,其實會延緩聯外道路的開通的期程......真的很替文青里合宜住宅的1萬多位里民抱屈。



    合宜住宅,想當初我也去抽,但是運氣不好沒有中籤,現在想起來,或許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開發或保存,我們真的只配二選一嗎?你認為呢?



     



    (作者:李夏苹,文章原刊載於Facebook。本文獲作者授權刊登,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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