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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點人物2-1】慰安婦VIP攝影師!黃子明的記錄她們的手 一場手牽手的世紀集體控訴

    2023-06-03 07:20 / 作者 陳玠婷
    婦女救援基金會數十年來透過「身心工作坊」療癒慰安婦阿嬤們受傷的身心,其中臉譜課程邀請阿嬤們在自製臉譜上畫上自己期待的模樣。黃子明攝
    二戰結束將近80年,在這個近似一個人的人生長度中,今年(2023)5月初,最後一位台籍慰安婦享耆壽92歲逝世了,這名不能具名的阿嬤生前相當勇敢堅強,曾在一個國際場合用平靜的語調,將當時尚未成年的自己遭受日本兵虐待的經過攤開在眾人眼前,要求日本政府公開道歉。遺憾的是,阿嬤來不及等到道歉而離世,間接宣告一個時代暫時從歷史舞台上謝幕。

    台灣資深攝影記者黃子明自2000年開始紀錄台籍慰安婦,至今23年來已累積上萬張照片,數十名阿嬤在他的相機前毫無保留地展開笑顏,難過時也不遮掩。他表示,雖然見到阿嬤之前已知她們個別經歷,但親耳聽到她們說出口時,心裡所受的震撼至今仍難忘,因此,他一直守著初衷,想用影像紀錄阿嬤的一切,不管未來這些照片是否能成為台灣為阿嬤討回公道的方法之一,起碼,不要讓世人忘記她們曾經存在,防止未來再度重演悲劇。

    黃子明說,即便事前早已知道阿嬤的故事,但聽阿嬤親耳述說時心裡仍很震撼。廖瑞祥攝


    等了半世紀 二戰台籍慰安婦才被世人看見

    時隔二戰結束近半世紀,1992年,時任日本眾議院議員伊東秀子在日本防衛廳研究圖書館翻找到3個密報檔案,內容提及日籍台灣軍司令官應南洋日本官兵需求,徵召派送數十名台籍慰安婦到婆羅洲,以及發航渡證明送慰安婦到南洋等訊息,證實台灣當時確有慰安婦存在。1996年,聯合國人權委員會特別調查員拉迪克庫瑪拉斯瓦密(Radhika Coomaraswamy)公布《戰時軍事性奴隸調查報告》,指出二戰期間軍方迫使婦女成為官兵解決性需求,並且用奴役方式輪流性侵與虐待婦女們,她認為,比起慰安婦,用「軍中性奴隸」更能解釋受害婦女當時的境遇。

    花蓮秀林鄉內的「水源慰安所」遺址,當時這裡並非正規慰安所,而是日軍的倉庫,並許多原住民阿嬤被日軍脅迫成慰安婦後被帶到此處。黃子明提供


    台灣「婦女救援基金會」在1992年隨即展開台籍慰安婦調查,想為她們所失去的人權向日本求償,直到1997年為止,共找到59位阿嬤,發現阿嬤受害年齡大多落在14歲到30歲,或強迫或欺騙,讓當時一群因家境貧窮的小女孩或女子成戰爭下的性暴力犧牲品。而婦援會在這30年來,累積超過5千件相關資料與730件文物,基金會推估,台籍慰安婦實際人數可能超過2千人。

    黃子明在1990年代初期就想拍台籍慰安婦,但當時社會整體氛圍對慰安婦的存在是曖昧不明的,為了避免她們再度受到傷害,婦援會對阿嬤們極其保護,任憑他敲門多年都不敢輕易答應。

    黃子明用七千多張阿嬤照片拼成的大桃阿嬤肖像,做為慰安婦受害者的象徵形象。廖瑞祥攝


    直到2000年,12名台籍慰安婦、廖英智律師等6人成立檢察官團與中研院研究員朱德蘭教授帶著共同起草起訴書內容,在婦援會陪同下飛往日本,參加模擬國際戰事法庭的「女性國際戰爭法庭」(Women's International War Crimes Tribunal 2000),與南北韓、中國、緬甸、印尼、荷蘭等受害者們,共同要求日本政府承認二戰時期對各國婦女犯下的殘暴罪刑,釐清責任歸屬並公開道歉予以補償。

    黃子明得知「東京大審」消息後,主動與婦援會聯繫,最終以攝影師與隨行照顧者的身分,自費飛往東京紀錄整個過程。他回憶當時,不管是站在台上以族語分享自己被日本兵殘暴對待過程的阿嬤,或是在交流晚會上帶動全場跳舞的阿嬤,她們心態勇敢堅毅地讓人欽佩。

    2000年,台灣、南韓、印尼等多國家在日本東京模擬國際戰事法庭的「女性國際戰爭法庭」,各國慰安婦在台上訴說自己遭日軍凌辱的歷經,希望日本政府能承認犯下的罪刑、究責,以及道歉和補償。黃子明提供


    在東京那幾天,因審判現場距離靖國神社很近,再加上右翼人士到場,讓氣氛相當緊張,所幸最後沒有發生任何衝突,所有人都平安返台。

    而黃子明也因為東京大審照顧阿嬤們的緣故,獲得婦援會與阿嬤信任,此後三方情誼愈來愈深厚,他終於能有機會推動拍攝慰安婦的計畫。

    首先,他將慰安婦受辱地點分成「島內、「海外」,在花蓮找到3名島內阿嬤,她們當時都是在軍中擔任一般女工,遭上級脅迫下班後服務日本兵;另外,新竹新埔的3個海外阿嬤,大多是因為家境貧困,原本應徵國外工廠、看護等工作,登上船才發現被拐去當慰安婦,每個人故事都極為悲傷,因此他投入許多心思時間拍她們的生活日常,並且每2至3個月到婦援會紀錄數十名阿嬤參加「身心工作坊」,想陪她們療癒傷痛,走完人生最後一哩路。

    愛美的盧滿妹阿嬤,有次對黃子明開玩笑說,如果沒有被迫成為慰安婦,說不定自己可以是個官夫人,過著好日子。黃子明提供


    而黃子明抱持這個想法,從開始到今年5月最後一個阿嬤過世,前後大約23年。他說,有些阿嬤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回家,卻不被家人接納,有些結婚後被丈夫發現有慰安婦的經驗就被虐待,有些人認為自己骯髒不完整,渴望婚姻卻無法結婚,僅有少數獲得家人子女支持,甚至付出實際行動為她們討公道,譬如雷春芳阿嬤的女兒秀珠會日文,在東京大審判的時候擔任阿嬤們的太魯閣族語翻譯,在婦援會的角色就像社工般關懷大家,替媽媽發聲。

    親耳聽到阿嬤的真實遭遇 再理性客觀都感到震撼

    「我跟阿嬤相處就像忘年之交,有些人會對我說內心話,有些人很會開玩笑,或許大家接觸久了有感情,加上親耳聽到她們的遭遇實在太震撼,讓我有種紀錄歷史的使命,因為我不願看到她們被人們遺忘。」黃子明幽幽地說。

    站在攝影記者立場,黃子明客觀記錄每位慰安婦,不過卸下身分後,他很喜歡和林沈中阿嬤相處,每到花蓮就隨著阿嬤到處去,載她去醫院、去朋友家應酬喝酒,她個性單純豪爽,有她在的地方就有笑聲,不知道的人恐怕無法想像她的遭遇。

    與黃子明交情頗好的林沈中阿嬤,到哪裡都是開心果,晚年雖孤單但也能自己打發時間。黃子明提供


    根據婦援會資料顯示,林沈中阿嬤17歲時,被一名日本軍官命令到部隊煮飯打掃、為軍人縫補衣服,原本以為工作單純,但一個月後就被上級命令以後晚上也要工作,連懷孕也歷經各種性虐待與性侵,一年多內流產3次,讓她痛苦地幾乎無法承受,且她返家後不被父親接受,趕到山上躲避2個月,境況令人心酸。

    沈中阿嬤後來歷經4次婚姻,而失敗原因仍是心理過不去失去貞操的那一關,她曾說,當自己成為慰安婦的那一天起,生命彷彿就到了盡頭。林沈中阿嬤於2013年逝世。

    而近期逝世的阿嬤也讓黃子明相當牽掛,他分享,其實阿嬤是願意面對大眾的,不過考量孩子反對的想法,她最終以不具名的方式,向這個世界道別。

    黃子明說,阿嬤是花蓮原住民,與日軍的「水源慰安所」同個村莊,幼年時家庭破碎,未婚夫當年被徵召南洋打仗,她與林沈中阿嬤狀況一樣,同樣被警察命令去部隊工作,沒多久就被迫成為慰安婦,被官兵們輪流性侵,雖然最後從苦難中解脫並盼到未婚夫回來,2人成婚生子,不過阿嬤守住這個秘密直到丈夫臨終前才說出來,所幸丈夫沒有任何不理性怪罪,反而因沒能保護她而道歉。

    不過相較丈夫的反應,阿嬤的孩子無法坦然接受母親的遭遇,黃子明舉了一個例子,「文化總會有一年在全台選了12個與婦女人權相關的地點以示紀念,其中就有水源慰安所,不過因為阿嬤的孩子反對而作罷。」而阿嬤外表溫和內斂、堅韌,但黃子明從許多互動過程中,發現她仍有些許遺憾,晚年則是依靠信仰禱告支撐直到近日逝世。

    「大桃阿嬤」黃阿桃則是婦援會找到的59名慰安婦中,第一個願意公開露面的勇者。20歲那年被騙到印尼當慰安婦,每天接20多個官兵,除此之外瘧疾、盲腸炎,還因美軍投擲的炸彈碎片所傷,失去右眼、肚子開花,導致器官受傷的受傷、外露的外露,她捧著肚子撐到醫務室求救,以失去子宮和右眼的代價,時經3年磨難才回到台灣。而大桃阿嬤返家後與沈中阿嬤境遇相似,父親也因她遭遇不讓她入宗祠,在她心裡留下一股不可抹滅的傷。

    「大桃阿嬤」黃阿桃的肚子有個明顯的開刀傷疤,那是她被迫成為慰安婦時,被炸彈碎片擊中的痕跡,她為此失去子宮,也歷經自己把腸子塞回肚子裡去就醫的悲慘歷程。黃子明提供


    大桃阿嬤告訴黃子明,她回到台灣想和父母訴說辛苦,可是爸爸認為女兒失去貞操很丟臉,更言明不讓她進宗祠,令她自慚形穢,雖然後來嫁人,晚年更常拜拜懺悔,讓心裡難受得以減輕一些,直到2011年去世。

    至於「小桃阿嬤」陳桃,19歲時以為自己到南洋是擔任護士助手,被騙上了日本軍艦到南洋,後續因戰事更迭,待過2處慰安所,24歲才回到台灣,此時她已經無法生育。不過,家人歧視鄙夷小桃阿嬤,迫使她離家到台東、屏東等地打工養活自己,後續經歷2次婚姻,直到第二任丈夫意外過世後,她一人就在屏東市場賣椰子,雖然性格堅毅,但偶爾想起自己悲慘遭遇就喝酒,孤孤單單的,在2016那年與世長辭。

    黃子明講起小桃阿嬤就記起一個畫面,那是許多年前他到屏東探望小桃阿嬤,明明那時她已經80多歲,仍可以一手扛起一串椰子,又強壯又有氣魄,一點都不輸男人,那股生命力讓他記到現在。

    記錄、陪伴慰安婦療癒傷痛 他用影像留下歷史

    婦援會自1992年開始尋找台籍慰安婦,了解她們的境遇後設計一系列「身心工作坊」,用專業的心理治療方式,帶著阿嬤去直視傷痛,以及她們如何看待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對死亡的看法、想完成的願望等等,而黃子明自2000年東京大審後也開始進入工作坊紀錄,留下許多珍貴照片。

    慰安婦阿嬤們因為自身經歷,遭受社會或家人歧視,只好把不甘與悲傷都藏在心中。她們透過婦援會的身心工作坊的臉譜課程上,放心大膽地表達心情。黃子明


    其中就有阿嬤們製作自己的臉譜面具,在面具上畫上自己想要的模樣,有些阿嬤有大大圓圓的腮紅,有些有漂亮的眼睛,也有夢想被紋面的阿嬤,黃子明表示,有個慰安婦阿嬤被族裡視為不潔,終身無法紋面,所以她在面具上實現這個願望。

    黃子明得知阿嬤們想穿白紗圓婚姻夢,他主動向青樺攝影禮服董事長蔡青樺、 蔡榮豐夫婦募白紗,為她們紀錄這些珍貴的時刻,拍照當天全員拉到木柵戶外,非常有意境,而他也為此準備3種不同拍攝形式,他笑說:「有阿嬤告訴我,她半夜3點就興奮地睡不著,在現場也頻頻催我動作快一點,讓我拍完一身都是汗。」

    黃子明為慰安婦阿嬤實現穿婚紗的願望,那天,她們都很美。黃子明提供


    有些阿媽喪禮上 只有他和社工出席

    只是,隨著阿嬤們因年紀大了生病相繼過世,黃子明這些年也送走許多阿嬤,其中幾個阿嬤的遺照,都是他拍的,算為她們人生最後旅程做見證。他說,從計畫開始就有規劃要拍到阿嬤的喪禮,不過在林雪英阿嬤的喪禮上,原本該擺放遺照的位置卻是空的,「她是目前所知台灣唯一一個外省籍慰安婦,沒有家人,過世時只有社工在場,喪禮也是社工幫忙舉辦的,處境淒涼,至於她為什麼沒有遺照,因為我記錄她的時候,她已經插了鼻胃管,我和社工討論過,那張照片不應該用來當遺照。」

    用攝影參與社會運動 每個人都應被合理尊重對待

    除了台籍慰安婦,黃子明也在這些年中,飛到中國、韓國等國家尋找慰安婦相關史料。

    他分享,1930年代,日軍在上海創立慰安所,可說是世界慰安婦制度的起源地,因此他特地到上海師範大學拜訪蘇智良教授。蘇教授是中國研究慰安婦第一把交椅,對方也熱心提供幾項資料與地點,其中一處現在竟是中國共產黨的浦東黨校,戒備森嚴,黃子明也沒在怕,看門口沒人就走進去拍照,他笑說:「我去的時候可能剛好是中午,門口無人看管,所以我很自然走進去到處看看,後來被一個人發現臭罵一頓趕出去,結果那個人就是黨校校長!」驚險度過一劫。

    黃子明認為,如果手心是天命,那手背就是後天的遭遇,因此他想紀錄了阿嬤的手背,透過首飾樣式與多寡,顯露她們歷經前半輩子不平的命運後,晚年生活又過得如何。黃子明提供


    「這23年記錄慰安婦就像參與一場漫長的社會運動一樣,想為她們留下影像紀錄,不管未來任何組織、國家是否能為阿嬤討回公道,這些影像紀錄都能讓世人了解她們曾經存在過。」黃子明說。

    不過,婦援會1992年開始調查慰安婦議題,當時就被部分政客當「高度政治化工具」,有人認為部分慰安婦之前便從事特種行業,便抓著「她們願意當慰安婦」論述不放。黃子明對此表示:「其實阿嬤們被當政治工具時,議題就失焦了,不能說她們都是自願的,每個人情況都不同,即便從事特種行業的阿嬤,她們還是受到不人道對待,我認為不可以過度簡化陳述。」

    「誰沒有媽媽?誰不是為人子女?人在這個社會上應該要受到合理對待,有基本的尊嚴與生存機會!」黃子明強調,人類發展進程上,不管是什麼議題,我們應更重視對人尊重,不讓制度壓迫任何人才是。

    黃子明 小檔案

    生日:1960.2.24 (63歲)
    學歷:國立藝專廣電系
    現職:媒體工作者
    經歷:《突破》雜誌專任攝影
    《自立晚報》攝影記者
    《中時晚報》攝影記者
       《中國時報》攝影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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