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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點人物2-2】為追尋25歲消失的三叔公之謎 黃子明熱血台灣現場30年

    2023-06-03 07:30 / 作者 陳玠婷
    資深攝影記者黃子明30多年來紀錄許多國際、台灣新聞事件,他也透過攝影為台灣歷史留下真實印記,讓新世代有所憑藉。廖瑞祥攝
    不管是早期的傳統媒體時代,或是如今的數位媒體時代,在新聞現場,攝影記者總是當仁不讓衝第一位,對新聞、乃至社會、國家投注的關注與熱情,一般民眾恐怕難以體會。資深攝影記者黃子明參與過解嚴後那段媒體成長的黃金年代,不但熟稔立法院與部會的進程節奏,也是台灣第一個冒著生命危險前往釣魚台的攝影記者,同時,他個人也積極記錄戒嚴前後的社會運動,包括519綠色行動、反核、東埔挖墳事件,以及被社會遺忘的戰後相關人士如韓戰反共義士、慰安婦、高砂義勇軍等。在他鏡頭下,每個人不管或哭或笑,都是人生主角,彷彿按下快門瞬間就能說出一個完整人生故事。

    這30多年來,或拚或衝這麼多新聞現場,黃子明並不覺得自己是拼命三郎,只笑著說,自己每天都很期待上班,因為他不想錯過台灣每個變動的瞬間。

    家裡供奉一張照片 背後故事引領他用影像記錄戰後人們

    黃子明今年63歲,與許多戰後出生的孩子一樣,家裡總有一些隱晦悲傷的話題,不常被提起。他分享,每到清明節,台南老家總要掃兩種墓,一種是典型閩南式的圓形墓,一種則是日式的方形柱墓碑,小時候他就好奇,為什麼四周大多都是閩南墓,只有2、3個日式墓碑?後來聽祖父說,前者是祖先的墓,後者是三叔公的墓,那是祖父唯一的親弟弟,他在二戰時被徵調做日軍後勤,25歲那年在「支那事變」中戰死南洋,當時軍方辦的喪禮極莊嚴隆重,家屬也收到象徵榮譽的勳章,只是這些儀式無法彌補家族創傷,祖父也不常將此事掛在嘴邊,偶爾才會顯露落寞神情。

    黃子明的三叔公黃石祥,25歲那一年因「支那事件」戰死。左上方是日軍頒發的「支那勳章」正反面,下方則是墓碑題字。黃子明提供


    除此之外,祖父考量弟弟沒有子嗣,便將兒子,也就是將黃子明的爸爸過繼給弟弟,「我家一直供著一張三叔公的照片,那是我人生中看到的第一張照片吧,印象非常深刻!」深刻到成年後,聽祖父說更多三叔公成台籍日本兵的故事,他開始想用照片記錄曾經參與戰爭的人們。

    不過,黃子明笑說自己從小對歷史和藝術極有熱情,在開始攝影之前,最想成為一個藝術工作者。考大學時原本穩上師範大學美術系,於是志願表只填一個,沒想到卻敗在術科的素描,高分落榜讓興沖沖去查榜的爸爸氣得要命,父子兩為此吵了一架,他也負氣離家出走多日,準備與朋友一起到台中打工準備重考,只是,後來抵不過媽媽請求,他決定聽話填三專繼續升學,「我媽可以說是我心裡最柔軟的那一塊,所以我就去念國立藝專廣電系。」

    撩起最愛的藝術和歷史,黃子明的神情變得很放鬆,發自內心的快樂。廖瑞祥攝


    有趣的是,黃子明並沒有因此放棄藝術,他跑去修校內的雕塑課程,玩得不亦樂乎,狂翹表演課和化妝課,誇張到期末考時老師認不得他,當他是代考打手,差點趕他到教室外,事後,他被同學調侃說是廣電系的雕塑組,「後來,畢業入伍去當預官,帶領40個小兵負責黃埔軍校60周年典禮上的布置,我不需要打草稿就可以直接寫大字,現在想到那些時候,真的蠻有趣的。」

    直到正式踏入社會,他剛開始接案作展場布置、平面設計等工作,因緣際會進入雜誌社當攝影,因對財經與生活議題沒有興趣又遇到公司被倒債,他思忖自己應該找份穩定薪水的工作,考量當時正值解嚴,台灣新聞媒體蓬勃發展,他便接受朋友邀約進《自立晚報》,開啟攝影記者生涯。

    「不聽話」的熱血攝影記者 他捕捉到許多珍貴歷史瞬間

    從業超過30年,黃子明一直都是跑在最前線,有時甚至不顧生命危險,黃子明分享,1998年5月印尼首都發生排華暴動,軍人與警察封鎖雅加達,短短3天就有超過千名華人遭殺害,台灣政府為此趕緊派出撤僑專機到印尼接台灣人回來。他當時就被上級指派跟專機出任務,原本預計當天就原機返回,但他與同行的文字記者在沒有取得上級同意的狀況下,臨時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到印尼後,我就跟文字記者達成共識不跟飛機回去,我們有強烈動機要進雅加達紀錄暴動現場!」

    印尼雅加達在1998年發生「黑色五月暴動」,混亂場面不僅造成上千名華人死亡,也有無數商店與街道被毀。取自Office of the Vice PresidentThe Republic of Indonesia - B.J. Habibie: 72 Days as Vice President


    他說,2人並不傻,在機場就分頭跟華人打探雅加達最新狀況,包括知道哪些道路已被封鎖、暴動地點等等,最後還尋尋覓覓找到一名身形相對矮小的計程車司機,付他200元美金載他們進首都,「其實我們那時心裡盤算著,如果路上發生什麼事,至少可以利用身形優勢壓制司機。」

    另外,他們要求司機直接開往雅加達,中途不可停車,隨後2人在車上看到街上的商店沒有一塊玻璃是完整的,暴動現場實在觸目驚心,晚間選擇離現場相對近的香格里拉飯店入宿,「飯店大廳的2塊玻璃也碎了,但有2個持槍重裝的警衛看住門口,我們看到有槍就立刻說要住這裡。」他也說,當時印尼國內經濟的狀況也大受影響,幣值大跌,住香格里拉一晚僅20元美金而已。

    後來幾天,黃子明與文字記者分頭採訪,他甚至拍到一處Shopping mall正在火災冒煙的畫面,那場火災有200人為此失去生命。幾天後,印尼抗議學生佔領國會,時任總統蘇哈托迫於多方壓力,終於宣布辭職,為這場暴動畫下句點,他與同事也才返回台灣。

    「黑色五月暴動」中,大學生與軍警發生衝突。取自Ministry of Defense of the Republic of Indonesia - Berbagai Peristiwa dan Penanganannya, 1998-1999


    釣魚台主權長久以來便是台灣、日本與中國間的敏感議題,1996年左右,日本青年社的保釣人士為了宣示主權,前往釣魚台設置燈塔,引起國際輿論大嘩,但礙於釣魚台所在位置屬日本海域,若台灣船隻到現場很有可能面臨強制驅離,更甚者可能被吊扣,因此沒有台灣媒體到現場報導此事,就怕有政治衝突。黃子明說,此時他的好友、香港《明報》駐台記者賴秀如打給他說此事事關重大,有報導價值,於是2人討論一番決定租漁船直搗釣魚台。

    黃子明分享,到釣魚台採訪的凶險程度,可以由2件事看出來,第一是向公司長官報告時被勸說打消念頭,擔心當場若不慎起衝突一條命可能沒了,第二是沒有保險公司敢承接加保。他記得,當時他為了說服長官,自願以個人名義去也不想錯過機會,後來成功說服高層,當天下午便開車載賴秀如從東北角一路找船找到宜蘭蘇澳,在當地漁會理事長介紹下,終於找到一艘漁船願意冒險帶他們去釣魚台。

    當天晚上,一行人從深澳漁港出發,凌晨天快亮時到釣魚台約18海哩(約33公里)處時就被日本保安廳攔截,雙方經過一番交涉後,日方仍態度強硬地命他們立即離開日本領海,而他們也不得不返航,即便已經離目標很近很近了。而他回到台北後,當晚便在《中時晚報》做頭版,用影像和文字把當時與日方交涉過程交代得鉅細靡遺,成為台灣第一個發布釣魚台現狀的記者。

    隔年,港台保釣人士串聯前往釣魚台,黃子明再次到現場紀錄,且憑著上次闖關經驗,這次順利繞過日本保安廳攔截,船直接開到釣魚台旁,拍到一張保釣人士不畏日方驅離,登島舉著台灣國旗的珍貴照片。

    不經意看到一個特殊刺青 他開始記錄戰後群像

    跑新聞之餘,黃子明也投入大量個人時間記錄社會議題,包括中國漁工、台灣移工、原住民人權議題。譬如當時台灣尚未開放中國漁工來台,延伸出偷渡客以及非法打漁等等。有次,台灣遣返中國漁工的船隻不幸翻覆,多人喪生,黃子明這時也意識到台灣的經濟結構正在轉型,所以開始長期追蹤關心漁工議題。

    30年前,中國漁工來台打工,他正要進入船屋廁所。黃子明提供


    1994年上好三號海上旅館的中國漁工,在颱風中落海不幸死亡,此為家屬來台料理後事。黃子明提供


    在日本受教育的已故台籍醫生王文其,1945年美軍在長崎投下原子彈時,他正在距離700公尺處的醫院當實習醫師,當時休養了半年返台在嘉義開業,直到2015年逝世,享耆壽98歲。黃子明提供


    以原住民人權運動來說,黃子明曾參與1987年「東埔挖墳事件」,當時南投縣府以發展觀光為由,認為東埔村的布農族祖墳有礙觀瞻,在未經家屬同意之下無預警開挖墓地,並將屍體曝曬在太陽下,時任南投縣場吳敦義面對原住民群起抗議,一句「吃便當啦,別抗爭」讓許多人深刻至今。

    1987年南投發生「東埔挖墳事件」原民青年布卡.蔴旮旮菉灣為原住民人權走上街頭抗議。下圖為黃子明時隔30年後再拍布卡,紀錄他的變化。黃子明提供


    然而,黃子明沒有忘記三叔公的照片,1989年開始,他趁工作之餘蒐集閱讀戰爭相關的資料,這30年來用影像記錄台灣戰後人物,包括慰安婦、韓戰反共義士、高砂義勇軍、823砲戰等。

    他提到,以韓戰反共義士來說,當年剛進新聞圈,手邊資源有線,正煩惱怎麼找到採訪對象之餘,某天經過三峽白雞山的榮家附近,看到一群伯伯群聚在賣草地膏藥的舞台前看清涼辣妹表演,他好奇停下觀察,竟看到伯伯們身上的刺青形似反共義士的字樣圖騰,在努力獲取他們信任之後,隔年就開始拍。

    1988年,黃子明路過三峽白雞山莊時,發現半世紀前曾參與越戰的老兵們聚集一起看賣藥表演打發時間。黃子明提供


    黃子明說,榮家的伯伯們年輕時在戰場上驍勇善戰的官兵,一生都奉獻給國家與戰場,明明已經退伍數十年了,一些習慣仍沒忘記,「我看他們在街上走路還會排成列,像軍隊一樣。」伯伯們告訴他,當年從國民黨部隊投靠共產黨,毛澤東不信任他們,同時又忌憚他們有實戰經驗,所以送他們去「抗美援朝」打韓戰去了。

    老榮民田子英回憶在韓戰被俘時的遭遇,一群同袍被國共2勢力表態立場,並被刺上「殺盡共匪」等刺青。黃子明提供


    伯伯們回憶,打韓戰時吃穿都不夠,許多同袍都凍死在戰場上,活下來的人則被美軍俘虜關在一處等待國際間談判,決定所有戰俘去留。只是沒想到伯伯們在獄中就被國共兩勢力逼迫表態「反共」或「擁共」立場,進而引發戰俘間殘忍鬥爭殘殺。

    後來約有14000人「投奔自由」來台灣,而伯伯們的身上被拙劣的手法刺上「殺盡共匪」、「反共抗俄」、「滅共復國」等字刺青,或者國旗、秋海棠地圖。在黃子明眼中,這些刺青就象徵伯伯們任人擺布的命運一樣。

    隨時間逐漸凋零的戰後生存者,少數人得以返家團圓,多數人孤獨終老。黃子明提供


    黃子明說,台灣解嚴後,伯伯們終於有機會返回中國探親,但他們很擔心身上反共刺青在中國會惹來麻煩,有人到醫院割開肉除刺青,有些人用化學染髮劑腐蝕刺青,前者的傷口是一條筆直的線,後者是一團團凹凸不平的肉,看著就痛。

    不過抱著期望回家卻不是每個人都有幸福結局,有人順利與家人團圓,有人已被家人遺忘,被挖光積蓄也找不回親情,這些種種,即便是黃子明這樣的旁觀者,也能深刻體會他們是時代中受人擺布的棋子,終年忍受孤苦,晚年卻只能躺在如行軍床般的窄小床鋪過完一天,令人不甚唏噓。

    「聽伯伯們說故事,我發現實際上的狀況,跟以前讀的教科書內容、政治宣傳內容不一樣。」因此,他認為自己需要持續記錄,自此之後多年都有回訪伯伯們的習慣。

    相信歷史不是線性發展 用影像架起世代溝通避免悲劇再現

    黃子明說,當攝影記者這麼多年早已看遍人性,可是照片總是帶給他動力,不叫他失望憤慨,反而能用冷靜理性的心情去記錄每一個歷史片刻。他認為,自己熱衷記錄人群,其實是因為不想世人遺忘人群背後的公共議題,「歷史不是直線進步,說不定未來某一天那些消失的歷史會再度重演,我不敢說我一個人可以做到目標,但我想透過影像留存,好讓不同世代有方法記得歷史。」

    曾參與印度英帕爾戰役的台籍日本兵趙中秋,心裡仍有戰爭傷痕;後方為其妻。黃子明


    他進一步分享,自己常常和女兒討論時事,交換議題的看法,他期待透過這樣的交流,讓新世代可以建構自己的論述,找到生命的價值,「年輕人有時會說出讓我意想不到的看法,我對此都抱持著開放心態,因為每個人都得扛起自己的人生。」而黃子明的人生,已為台灣社會留下可觀的歷史影像資產。

    黃子明 小檔案

    生日:1960.2.24 (63歲)
    學歷:國立藝專廣電系
    現職:媒體工作者
    經歷:《突破》雜誌專任攝影
    《自立晚報》攝影記者
    《中時晚報》攝影記者
       《中國時報》攝影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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