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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功堂主影評|奧斯卡等級之作《犬山記》:咬人的狗,不會吠

    2021-12-06 09:30 / 作者 林昕慧

    「在這裡是很孤獨的,彼得,除非你開始適應環境。」— 菲爾



    1925年蒙大拿,經營牧場的菲爾和喬治兩兄弟認識了寡婦蘿絲與她的兒子彼得。喬治戀上蘿絲,兩人很快步入禮堂。彼得於暑假期間造訪牧場。菲爾是傳統的牛仔,看不慣舉止斯文的彼得,常對蘿絲母子施以言語和精神霸凌。某天,菲爾興起「改造」彼得的念頭,想把彼得變成「真正的男人」......




    珍康萍(Jane Campion)導演的新作《犬山記》,改編自 Thomas Savage 的同名小說。這是一部適合在大銀幕觀賞的作品,影像壯闊蒼涼,聲音設計對電影的影響極大(本片示範了如何用腳步聲來營造壓迫感),也因為它是一部慢節奏的作品,需要凝聚觀眾的注意力,唯有全心沈浸在影片的氛圍中,才能感受到角色間的情感張力與權力位階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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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犬山記》中經營牧場的兄弟檔。(圖/翻攝The Power of the Dog FB




    (底下會提及關鍵劇情,請斟酌閱讀)



    《犬山記》前半場快速讓觀眾理解角色的性格:冷酷粗魯的菲爾,唯唯諾諾的喬治,不敢替自我發聲的蘿絲,以及心思細膩溫順的彼得。這四個角色的組合,讓《犬山記》看似一部尋常的家庭通俗劇(兄弟鬩牆,母子情深,財產爭奪等),然而隨著故事推演,我們慢慢發現菲爾的秘密,他的不近人情以及疏離冷漠,或許都是在掩飾自身的秘密:他是一名同志



    本片的趣味在於,導演利用劇中角色(以及觀眾)的刻板印象來翻轉人們對於故事的印象。電影裡,菲爾看不慣彼得的行徑,原因在於:(一)菲爾年輕時,可能有過跟彼得相似的經歷,陰柔的氣質受到男性的霸凌與歧視,讓日後變得「像個男人」的菲爾想要「拯救」彼得(?)(二)菲爾厭惡彼得就像是對自我的厭惡(排斥同志身份)。然而,彼得是同志嗎?為何擁有陰柔特質的男生就會被嘲笑甚至被視為同志?這樣的刻板印象,讓觀眾掉入電影的陷阱,也讓菲爾掉入彼得的陷阱。



    咬人的狗與膽怯的兔子



    「菲爾,是野馬亨利教你騎馬的嗎?」— 彼得

    「對,他教我用不同於他人的方式看世界。」— 菲爾



    《犬山記》裡,牧場正對面的山丘,陰影會形成一張狗吠的形狀,菲爾問彼得看得出這座山有另外一種樣貌嗎?彼得很快給出答案,菲爾為此感到訝異。山的兩種形象,正似人的兩種身份,一種是人們觀看的樣子,一種是換個方式閱讀(位置)才能看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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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表強勢有攻擊性的菲爾,由演員班尼狄克康伯拜區飾演。 (圖/翻攝金馬影展 FB




    犬山可以是菲爾的隱喻:以異性戀的身份掩飾他的同志身份。然而,菲爾經過野馬亨利的提醒才看出山的不同形狀,暗示菲爾的觀察力並不突出(錯讀現實,以及對「自我身份/同志」的不夠理解)。相反的,彼得一下子就看出山的兩種形象,說明他懂得從不同的角度看事情,並且掌握其正確性。由此來看,犬山影射的對象比較像是彼得:他知道山的形狀,一如彼得知道自己的能耐(我是誰)。同時,彼得也擁有兩張臉:一張是人們眼中「仁慈善良無害」的臉,一張是彼得父親口中「冷酷強悍無情」的臉。



    彼得即是(似)犬山,一隻不會吠但會咬人的狗。



    如果彼得是犬山,那麼菲爾是什麼?《犬山記》另一個出現多次的動物是「兔子」,當菲爾單獨跟彼得上山工作時,他們看見一隻受驚的兔子躲到木樁堆下,菲爾笑說小時候他會跟喬治搬動木材,想要把兔子嚇出材堆。菲爾和彼得開始搬起一根根的木樁,製造聲響嚇唬兔子,卻造成材堆崩塌,卡在木頭底下的兔子因此傷了腳。菲爾要彼得殺了兔子,給牠一個痛快,只見彼得憐惜地抱起兔子,安撫兔子,然後用力一扭,結束掉兔子的性命。



    《犬山記》尾聲,菲爾感染炭疽病毒死亡,背後的兇手是暗中安排這一切的彼得。事實上,彼得的「殺人計畫」早在他殺害兔子一刻就已經「排練」完成:彼得安撫兔子,降低兔子的戒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殺掉兔子。一如彼得安撫菲爾(兔子傷了腳,菲爾傷了手),解除菲爾的戒心,接著快速結束掉菲爾的性命。



    「他只是個男人,彼得,他只是另一個男人。」— 蘿絲



    片中,菲爾希望自己是座令人望之生畏的犬山,是「真正的男人」。但菲爾只敢在四下無人的時刻展現情慾,只敢透過暴力的行徑傷害與羞辱外表孱弱的男性與女性,好掩飾內心的膽怯。說穿了,菲爾不過是一隻被保守傳統男性社會嚇得瑟縮發抖的小兔子(兔子在中國文化中被當作是同志的隱喻,但西方文化應該沒有這層隱喻)。相反的,彼得沒有牧場牛仔們的壯碩肌肉,身型單薄又弱不禁風,然而,就算所有人都在嘲笑彼得,喊他是南希姑娘,彼得依然故我,無意改變自己的行為舉止,說明了彼得的抗壓性,比起外強中乾的菲爾(或是彼得自殺的父親、酗酒的母親和不敢與兄長對抗的喬治等人),都要來得強大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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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型單薄又弱不禁風的彼得,經常遭牛仔們嘲笑。(圖/翻攝The Power of the Dog FB




    對親弟的佔有慾,轉而壓迫新加入的女性成員



    「知道我們該做什麼嗎?」— 菲爾

    「做什麼?」— 喬治

    「再去山上露營,獵點新鮮的麋鹿肝,放在炭火上烤,就像野馬亨利教的那樣。」

    「……」

    「你肚子不舒服嗎?」

    「沒有。」

    「你看起來好像痛到開不了口似的。」



    《犬山記》開場未久,菲爾與喬治有過上述的對話,乍看只是一般的閒聊,然而電影後段,菲爾向彼得提及他與野馬亨利曾在野外露營,兩人裸身取暖的經歷。我們回頭重新檢視喬治與菲爾的對話,喬治在聽到野馬亨利的名字時,欲言又止的反應,不禁讓人懷疑:喬治年幼時是否曾經遭受過野馬亨利的侵犯?甚至,我們從菲爾對蘿絲的敵意,以及菲爾表面上常用言語霸凌喬治,私下又十分依賴喬治的行徑來看,這對兄弟的關係,會否比觀眾想像中更為親密(亂倫)?



    此外,蘿絲在《犬山記》的第一幕戲,舉止輕鬆自然又大方。稍後,蘿絲在餐館中,目睹兒子遭到菲爾羞辱(菲爾嘲笑彼得的動作還有他親手摺的紙玫瑰),卻不敢挺身反抗(女性地位的低下),只能在廚房內暗自啜泣。喬治對菲爾的行為感到抱歉,給予蘿絲需要的安慰,他們很快展開約會並結為夫妻。搬進牧場的蘿絲,被迫跟大伯菲爾相處,性情逐漸轉為沉默與恐懼。



    蘿絲年輕時曾幫戲院的默片彈琴作為背景配樂,喬治特地買了台鋼琴送給蘿絲,並表示州長夫婦即將來家中拜訪,希望蘿絲能為州長夫婦彈奏一曲。蘿絲對自己的琴藝沒有自信,但丈夫提出要求(這也是一種壓迫),也只能硬著頭皮加緊練習。某日,蘿絲在樓下練琴,菲爾在樓上故意以斑鳩琴音附和蘿絲的琴聲(菲爾的琴藝就跟他予人的印象一樣:強勢而有攻擊性),樓上與樓下,位階清楚(掌控者與被控制者)。菲爾的琴藝明顯優於蘿絲,這場「鬥琴」像是菲爾給予蘿絲的警告:「妳搶走我弟弟,但我比妳更好,妳不配出現在這個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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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進牧場的蘿絲,性情逐漸轉為沉默與恐懼。(圖/翻攝The Power of the Dog FB




    除了「鬥琴」,《犬山記》另一場戲,菲爾在他的房內(樓上)聽見樓下巷子傳來聲響,他探頭一看,發現蘿絲在暗巷內翻找丟棄的酒瓶,查看瓶內有無剩酒可喝(又是上下位階的差距),菲爾故意吹了聲口哨嚇唬蘿絲,當他看到蘿絲出現慌張的神色時,臉上忍不住浮現一抹笑容。不管是鬥琴或口哨聲,菲爾對蘿絲的捉弄都是不見血卻很殘酷的行為,然而,不同於「鬥琴」時,菲爾帶著憤怒的情緒「懲罰、嘲弄」蘿絲,吹著口哨的菲爾倒像個孩子般,帶有一絲的調皮與惡作劇味道。菲爾在人前無法(不敢)展現自我,但他與蘿絲的互動(隔著「安全」距離),卻是菲爾少數能夠「做自己」的時刻。菲爾對蘿絲只有惡意嗎?或者在某些時刻,菲爾也想像個孩子一樣,放下社會加諸在他身上的「規則」(社會對男性的要求),對蘿絲(女性、母親)示好?



    呼應犬山影子,換個角度看見不同的樣貌



    「我一心只想要母親幸福,哪種男人不會想幫她?拯救她?」— 彼得



    《犬山記》有許多模稜兩可的情境,怎麼解釋都通,彷彿在呼應片中的犬山影子:從不同的角度切入電影,就會看見截然不同的樣貌。例如:彼得「謀殺」菲爾的行徑冷酷無情,但他的殺人動機其實是要拯救母親脫離菲爾帶給她的焦慮與恐懼(對母親的疼惜與關愛)。換個方式想:我們如何能確定彼得殺人不是單純出於「好奇」與「研究」的心態?《犬山記》可以是兒子拯救母親的故事,可以是「戀母情結」的影射(彼得對母親的情感有些曖昧),也可以是《天才雷普利》或《人魔》的前傳。



    電影沒有清楚交代,彼得是不是同志?這使得彼得殺掉菲爾的心境變得微妙複雜:彼得對菲爾有無一絲絲的同情或愛戀或不捨?或者,彼得對菲爾沒有任何的情感,他只是很單純地利用菲爾的秘密(同志身份)來完成自己的計畫?



    另外,《犬山記》結局,菲爾猝死,鏡頭來到彼得的房內,他翻閱聖經,唸出《詩篇 22:20》的一段文字:「Deliver my soul from the sword my darling from the power of the dog 求你救我的靈魂脫離刀劍,救我的生命脫離犬類」儘管我覺得「犬山」是彼得的象徵,「兔子」是菲爾的象徵,但當彼得唸出這段詩詞,像是在說:彼得殺害菲爾,反而解救(釋放)封印在「犬山」裡的菲爾靈魂,讓他得以從俗世的枷鎖解脫(擺脫掉保守社會的框架,不再受累)。但同樣的一段話,也可視為彼得為母親(以及自己)的付出,讓他們不再承受來自犬類(菲爾)的欺凌,精神面不再受到壓迫,獲得自由。



    有望殺入明年奧斯卡



    珍康萍導演穩健的敘事,搭配高水準的攝影、妝髮、服裝和配樂等技術層面,讓《犬山記》很有機會成為明年奧斯卡獎的熱門之作。本片的演員群戲整齊而突出:飾演菲爾的 Benedict Cumberbatch,既要展現菲爾的霸氣又要表現菲爾刻意隱匿自身情慾與脆弱的一面,每一場戲的情緒都拿捏得精準,奧斯卡男主角入圍肯定有望。飾演彼得的 Kodi Smit-McPhee,太適合這個「惦惦吃三碗公」的角色,片中與菲爾共抽一根菸的演出尤其厲害(情慾與殺人,冷酷與溫柔同步上演)。飾演喬治的 Jesse Plemons ,戲份雖少,但幾場演出都有存在感,不會被其他演員吃掉。



    話說,Jesse Plemons 和飾演蘿絲的 Kirsten Dunst 在現實生活是真正的夫妻啊!Kirsten Dunst 在《犬山記》的表演很令人驚艷,將精神崩潰只能依賴酒精麻痺自我的母親一角,演得入木三分且令人心疼不已。片中蘿絲面對菲爾時,眼神中的驚懼,以及用牛皮和原住民交換手套,讓人看見她的掙扎以及試圖點燃內心一點點火花的努力,情緒的拿捏很是動人,明年奧斯卡獎,拜託請讓  Kirsten Dunst 入圍吧!



    最後,彼得在《犬山記》的第一場戲是摺紙,把紙張摺成花朵形狀。電影裡,野馬亨利教導菲爾成為牛仔,菲爾希望氣質斯文的彼得能夠變得跟自己一樣(陽剛形象的塑造)。然而,人的舉止或行為或許會因時因地而改變,但人的「本質」並不會改變,一如紙花朵,終究是一張紙。





    (本文為合作專欄,個人觀點不代表本站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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