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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度專訪】金馬導演張吉安《五月雪》直面馬來西亞白色恐怖  盼與政府溫柔對話

    2023-11-14 07:00 / 作者 吳尚軒
    馬來西亞導演張吉安以《五月雪》再闖金馬。廖瑞祥攝
    曾以電影《南巫》獲得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的馬來西亞導演張吉安,今年以新作《五月雪》再闖金馬,這部描述馬來西亞白色恐怖歷史「513事件」的電影,是張吉安以多年的田野調查為基底拍攝而成;過去一面在國家電台工作,一面投身社運的他表示,很慶幸自己過了40歲才拍這部電影,不是用直接、衝撞的手法,而是以溫柔的鏡頭語言,希望能夠對歷史展開對話。

    談起拍攝《五月雪》這部電影的困難,導演張吉安每個環節都可以給出數字。故事描述1969年的513事件,發生於馬來西亞全國大選後的第3天;最初想講14個女性在大時代下的經歷,豈料敏感議題沒人敢接演,一路下修為9人、5人、3人,最後改成2個女主角,而他很慶幸,自己過了40歲才拍這部電影,歷經了12年在國家電台的沉澱與衝撞,已經不是過去街頭上的憤怒青年,「我是希望展開對話。」

    11月的第一個週末,張吉安剛從巴西搭了20多個小時的飛機抵達台北,這幾年,他幾乎年年秋天都會來到台灣;先是在2018年入選金馬創投會議,而後2020年摘下金馬最佳新導演獎,同年又以《五月雪》再度入選創投會議,如今重返金馬前,《五月雪》已經在國際上嶄露頭角,先於威尼斯影展舉行首映後,又接連於各國影展登場。

    《五月雪》日前在威尼斯影展放映,博得好評。海鵬影業提供

    「業界都很振奮,513進到威尼斯了。」曾經是廣播人的張吉安聲音徐緩柔軟,講起這段話滿是振奮,但談到有辦法回馬來西亞播出嗎?「還是別說了。」他露出苦笑。

    課本不會教、大人不敢談 「513是馬來西亞白色恐怖的代碼」

    所謂的513,是1969年全國大選時,馬來西亞反對黨在全國選舉中獲得過半得票率,慶祝過程卻激怒巫統的激進黨員,在5月13日晚間演變成吉隆坡街頭的暴力衝突,根據官方統計,相關衝突總共造成196人死亡,並使政府實施戒嚴2年。

    《五月雪》前半段故事變以此為基底,描述年幼的阿英與家人一起看粵劇戲班演《竇娥冤》,豈料當晚城裡爆發嚴重衝突,大批華人因此死亡,阿英的父親、兄長也在暴亂中失蹤。時間切換到2018年,5月全國大選在即,阿英在新聞看到雙溪毛糯後山出現513事件罹難者的亂葬崗,於是動身前往祭拜,並在墓園巧遇當年的歌仔戲班,見證他們解散。

    《五月雪》描述的發生於1969年的513事件。廖瑞祥攝

    「513在馬來西亞是白色恐怖的代碼,大家就是覺得難以啟齒。」張吉安說,馬來西亞的課本裡不曾有過相關資料,但是童年時只要不聽話、在外頭逗留太久時,奶奶就會說:「你再不回來,等一下513殺掉你喔」、「513發生你會死掉」,這個數字就這樣成為陌生又令人畏懼的存在,等到上了中學後,老人家才開始會慢慢說:當年有暴動、很多華人死掉了。

    張吉安說,如今每逢5年一度的大選,老一輩還是會在選前去買白米、乾糧回家囤積,正是怕選舉期間發生暴亂,就連去年(2022)選前,他母親也特地打電話問他是否買好糧食,甚至只要政府覺得政權不穩定,就會將投票日定在5月,「就是要讓你害怕,你會想到513。」

    513就這樣無可言說卻又無處不在。2009年,在雙溪毛糯的痲瘋病院文史保存運動中,抗爭團體意外發現後山有座亂葬崗,是513事件罹難者的墳墓,墳上大多無名,偶爾會有家屬在清明節或513當日前來祭拜,熱衷於文史收集的張吉安,索性開始每年、每年都回到這座山頭訪問家屬,最初希望能夠拍紀錄片,然而不少家屬不敢面對鏡頭、不敢現身,最後只能以錄音、筆記的方式採集資料。

    採集到了2018年,身陷貪腐風波的前首相納吉(Najib Razak)宣布將在選後前往海外,民眾擔心納吉潛逃而前往機場圍堵,這成為《五月雪》第二段故事的背景。張吉安解釋,當年513發生後,改由納吉的父親阿都・拉薩接任首相,到2018年納吉倒台、被捕入獄,「好像是個因果對照。」

    馬來西亞前首相納吉。路透社

    這個故事可以拍得激烈又充滿控訴,但張吉安卻選擇用悠長、緩慢的節奏來進行,低角度的鏡頭不直接拍衝突、流血與死亡,而是由由旁觀的2個女性來訴說悲劇。

    他說,很感謝自己過了40歲才來拍這部電影,「我以前是憤怒青年,社會運動很多事情是直接的,不拐彎抹角,一直在對抗,後來覺得我不想一直對抗,我想要對話。」

    想在國家電台「搞革命」 張吉安挺過跟蹤與汽油彈威脅

    在他聞名影壇前,透過網路搜尋張吉安,會呈現兩種面貌,一個是致力於保存傳統歌謠、詩詞的熱血廣播人,另一個是會收到恐嚇信、被黑頭車跟蹤,甚至被丟汽油彈的街頭鬥士。

    1978年生於馬來西亞北邊的吉打洲,張吉安的家庭位處馬泰邊界,從小家裡講潮州話,跟華人鄰居以閩南語溝通,在田間玩樂時,周圍是泰國、馬來人玩伴,多元的環境與生俱來,孰料上小學時,馬來西亞開始推行講華語運動,在「國家要進步」的口號下,方言成為禁忌,張吉安才入學沒多久,就成為老師的眼中釘,首度體會到國家體制的壓力。

    張吉安的故鄉吉打,也是他首部作品《南巫》的背景。海鵬影業提供

    大學唸的是影視,他畢業時的2000年韓劇正紅,張吉安於是先在DVD代理商當剪輯師,「全馬來西亞看的《冬季戀歌》、《藍色生死戀》都是我剪的。」他說起這句話卻只是苦笑,原來外片進口馬來西亞都要呈交電檢局,張吉安當時的任務,就是把露骨的擁抱、親吻鏡頭剪掉,變成能通過審查的版本。

    「我就覺得好固化、好封建,我是唸電影的,卻要剪掉人家的作品,替國家服務。」意識到自己越來越熟於言論審查,張吉安只做了9個月就灰心辭職。

    當時的他覺得自己無法拍片,大學老師於是建議先去沉澱,張吉安的人生於是一分為二,一方面他學舞蹈、劇場表演,更在擔任潮州戲演員的外婆過世後,有感於不少聲音未能保存,因此啟動鄉音採集計畫,四處訪問、蒐集過去的歌謠與民間故事;另一部分他踏入社區,開始接觸保存老街、反拆遷的社會運動,比如後來政府為了興建馬來西亞最高的118大樓,相關工程將會拆除具有百年歷史的茨廠街區,張吉安也加入保存運動,並透過行動藝術進行抗爭,逼使政府退讓。

    參與社會運動時,張吉安會以行為藝術來進行抗爭。張吉安提供

    帶著這樣的雙重身份,張吉安在2005年進入國家廣播電台。在這個政府國營的電台任職,他形容自己是「帶著決心去改革」,不但沒有被馴服,照樣上街頭、寫臉書罵政府,每逢社會運動就播起台灣歌手朱頭皮的《抓狂歌》,還有胡德夫、交工樂隊專輯,「像是用詩來罵人。」

    有次回到辦公室,張吉安撞見主任正在將他的臉書發文,翻成馬來文呈給上級,對方理直氣壯地說,「你每天在臉書寫的我們都要翻譯,以後寫簡單點吧,我們也不用翻那麼辛苦。」這段期間他總共被停職4次。

    被主管監控還不是最激烈的。又有一次他進到辦公室時,發現桌上被壓了一張匿名信,「你最近在facebook上放的照片和文字,充滿了反政府的行為……如果不想被採取行動,請刪除所有反政府的東西」。還有一回,他在節目上介紹了中國歌手崔健的《給你一點顏色》專輯,下班回家路上不但遭人尾隨,到家更發現停車位被人丟了汽油彈。

    內外相逼下,他這12年並不好過。張吉安說,自己之所以一直沒被解聘,是因為他在2011年時,於新聞局舉辦、5年一度的電視廣播大獎拿下最佳廣播主持人,是這個獎項開辦30年以來,首度有華人獲獎,等於自己被國家肯定,「他們要炒掉我也是蠻頭痛的。」

    在電台時,張吉安曾經收過恐嚇信、跟蹤,甚至停車位還被扔過汽油彈。廖瑞祥攝

    回首電台歲月,那時張吉安頂著壓力下,一週主持5個節目,一個介紹非主流電影,另一個播音電子音樂、後搖等非主流音樂,還有個節目專攻爵士樂,此外兩個節目,一個是傳統戲曲,最後則是《鄉音考古》,除了四處採集老人的口述歷史、戲曲歌謠外,他也暗中詢問513事件的細節,這些故事他聽進耳裡、記在心上,不對外公開,只認為有天會成為某種素材,「因為它不像台灣的228可以公開說,這些田調大家都是秘密進行。」

    2017年,張吉安終於扛起了攝影機。他說契機是當時有家屬到雙溪毛糯掃墓時,發現有挖土機進出,擔心墓園會遭到剷平或開發,於是他在那年5月拍出了短片《義山》,即是13的諧音,直球對決白色恐怖禁忌;這終究踩過了電台的底線,同年7月,他被正式解雇。

    「我回不去了,惟有期許新內閣新部長,為了那些堅持留下為國家機構服務的同行,讓他們在毫無畏懼的環境下繼續為家國效力。」2018年政黨輪替後,不少過去曾被壓制的聲音逐漸浮現,張吉安也是其中之一,他發出一篇聲明,洋洋灑灑羅列12年來在電台所受的壓迫。確實回不去了,《義山》後來入圍韓國釜山影展,而《南巫》的企劃也入金馬創投會議、找到啟動資金,踅了好大一圈,他終於回到電影裡。

    被禁演、動刀仍要拍 張吉安盼用溫柔開啟對話

    執起導演筒後,張吉安鏡頭對準過去不敢言談的素材,但敏感議題他卻想拍得節制,「最主要原因還是說經歷很多,經歷太多了。」回首12年跑街頭又做廣播的日子,張吉安輕輕吐了一口氣,「參加社會運動有時候很消耗力的,我是用身體在表演,是站在前面的,是蠻累的。其實很累,那段時間很累……」

    12年來內外相逼,又站在街頭第一線的生活,讓張吉安疲憊萬分。廖瑞祥攝

    他不想再直接地衝撞、對抗了。2020年的《南巫》取自家族記憶,張吉安的父親是降頭師,從小就會帶上他到處開壇做法,然而1987年瑪哈迪(Mahathir bin Mohamad)上台後,下令所有民間巫師改信伊斯蘭教,自此傳統信仰只能在台面下活動,《南巫》正是以此為背景,展現從神靈到人民的政權轉移,呈現手法儼然是他的人生元素合集,以皮影戲訴說神話歷史、用舞踏表現神怪,背景是廣袤蓊綠的吉打田野。

    但儘管如此,國家的箝制仍然存在。在金馬獲獎後,《南巫》被選為馬來西亞國際電影節閉幕片,卻因此遭要求砍掉12處片段。張吉安歷經14天的疫情隔離,出隔離飯店後直奔電檢局,解釋這是在拍攝過去的歷史段落、有其重要意義,最後對方同意一刀不動,只要消音1分鐘。

    「但問題是消音1分鐘也很奇怪,所以我也漸漸知道,接下來電影如果要顧慮電檢局,你什麼都不能拍了,你要自我閹割、自我審核啊,這種電影拍了有什麼意義?」張吉安說著,柔軟的聲音罕見地激動了起來。

    《南巫》以馬來西亞錯綜複雜的民俗信仰為背景,卻也因此遭到電檢開鍘。海鵬影業提供

    雖然納吉政權在2018年垮台,但審查的風氣並不會一夕改變。張吉安透露,原來《五月雪》設定成14位女性的故事,是一部長達3小時的電影,豈料後來徵詢演員時,不少人看到513就連忙推辭,於是後來主角群人數一路縮減,9個、5個、3個,最終聚焦成2個女人,其中一名是馬來西亞的蔡寶珠,另一名則是來自台灣的萬芳。

    至於飾演劇中萬芳童年的小演員,張吉安經過甄選後,從60多位演員中選出一名素人女孩,並找來表演老師授課一個月,豈料開拍前5天,孩子的媽媽前來劇組道歉,說公務員父親看到了極力反對,不得不辭演,也讓劇組必須連夜找人頂上。

    幾經變故下,《五月雪》最終從14人的群像劇,收斂為2個主角的故事。海鵬影業提供

    「所以我們覺得,這部電影好像是不被祝福的。」光是開拍就命途多舛,張吉安說,拍攝過程裡他們不斷擔心有人中途退出,就連業界也不看好能殺青,因此最後當《五月雪》前進威尼斯影展放映,又在金馬影展擔任開幕片時,也於馬來西亞引起轟動,「很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沒有人知道一部電影可以變怎樣。」

    去年,他的新電影《金蘭荖葉》入選金馬創投百萬首獎,這也是來自於過去採集的故事,以一名因為土地開發,而被迫遷的老媽姐為主角。張吉安說,現在他仍舊是想慢慢地、溫柔地說,「我只是想説,制度可以改變、可以拐個彎,不要那麼堅硬,大家可以來對話一下。」

    張吉安仍然希望,能夠透過電影展開對話。廖瑞祥攝

    張吉安小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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